2024年10月24日8点,西北大学中文系1977级校友、著名诗人薛保勤因病在西安辞世,享年69岁。薛保勤1955年生,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原副部长,曾任编审、陕西记协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北大学特聘教授、西安交通大学、陕西师范大学兼职教授。著有《现实未来与人》《善》《我在悉尼当“部长”》《青春的备忘》《送你一个长安》《给灵魂一个天堂》《沙哑的短笛》《读悟天下》等,主编“诗说中国”(九卷)。获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奖、柳青文学奖等。现全文推出西北大学文学院李浩教授的一篇旧作,文章通过对过往岁月的追忆,表达了对薛保勤诗歌创作的思想价值和艺术风格的高度赞誉。惊闻保勤辞世,抚文洒泪,作者集两句唐诗換了原题,聊表哀思与怀念。
秀句寰区满,一吟双泪流
《送你一个长安》读后
李 浩
早就听说薛保勤能诗,也知道他出版了诗集《青春的备忘》,他写“爱心天使”熊宁的朗诵诗曾传唱一时,但我却一直不能把诗歌创作与他从事理论宣传和新闻采编的专业背景联系起来。在我印象中,他的面孔永远像是党报的头版——严肃有余,活泼有限。他私下里冲着朋友的笑也只是憨厚的笑,温暖的笑,书卷气的笑,偶尔也能见到孩子般的笑,就是没有看到过诗人的那种张狂恣肆,那种激越浪漫。
我的这种偏见最近被颠覆了。
那是2009年入冬以来西安的第一场大雪,我应邀在北郊参加一家出版社的选题论证会。雪来得早,来得猛,一夜之间漫天皆白,满树银花,鼻翼感受到清爽的凉气,满目都是亮光光的晶莹洁白,这些景象不仅没有让人平静下来,反而让人产生莫名的刺激和冲动。对我而言,这倒不完全是被大自然的景致所陶醉,像少男少女一样发出夸张的呼喊,委实是因头天晚上聚会的亢奋尚未消退。
下雪前的晚上,专家组的老师大多已赶到,天气又阴又冷,晚饭吃得寡淡,主办方为了驱寒保温,给每人倒了西凤酒。喝酒前大家都很斯文,三杯过后,有人就按捺不住,主动跳出来了。文物局的徐进自告奋勇说要给大家朗诵一首诗,他先背诵了他写的《一匹曾存在过的老马》,又一边解说,一边推出自己的代表作《大河汉子》《河流站起来的样子》。我虽然在学校里教唐诗,但和写新诗的朋友交往甚少,故徐进的诗听得我口辣眼热,心旌摇动,又有刚猛的西凤相佐,确实有一种冲击力。
接着有人怂恿保勤,说他不能深藏不露。他拿捏了半天,推说诗存录在手机中,而手机又放在房间中。有人想让他就范,就说愿为他效劳取手机。他经不住轮番劝说,便开始朗诵,第一首便是《送你一个长安》,接着是《京都夜咏——致青年》,前一首激越,后一首深情。接下来又奉献了他的保留节目:手机诗。徐进不甘示弱,又朗读了他的一首新作。中间还穿插了赵馥洁、李云峰两位老先生的朗诵。整个晚上此起彼伏,把活动一次又一次地推向高潮,很晚我们才回到住处。
这次诗会既非事先策划,又没有半点刻意安排,纯属即兴表现,现场发挥,但比策划安排的还要真挚感人。时下大陆饮食文化每况愈下,讲黄段子似乎成了通行南北、不可或缺的一道菜,那天晚上并没有一个人讲段子。大家被诗人们激越的感情、纯美的诗境所打动,高雅而不枯燥,自然而不做作。
参加者中的赵馥洁、黄留珠、李云峰诸先生,是西安文史界的耆老;方光华、李颖科等也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我观察他们也听得如痴如醉,不停叫好。
两位诗人都很谦逊,但他们严肃的创作、卖力的朗诵俨然是一种实力比拼。赵先生嘱我点评,我觉得两人各有千秋,便说徐诗近太白,奴仆风云,恣意挥洒;薛诗近子美,其情沉郁,其声顿挫。有趣的是,徐进史学出身,诗却天马行空,没有史家的拘束。保勤是文学背景,但字句允当妥帖,多有来历出处。
不过,从私心讲,我因学古典出身,比较偏爱保勤的作品,特别是他最近的新系列。保勤的诗作植根于古典,又能广采郭小川、贺敬之、李季、闻捷诸家之长。20世纪50年代那批新诗人对于保勤的影响可能是深入骨髓的,从他的作品看到的不仅是文字意象的化用,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契合。翻看近年来的当代文学史新著、当代诗歌选本,对这批新诗人提及较少,甚至完全删除。令人欣慰的是,保勤可以说是他们的精神传人。当然,保勤比他们走得远,因他还同时取资于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和余光中等。
送你一个长安,一城文化,半城神仙。长箭揽月,神鹰猎犬。借今古雄风直上九天。
心中有月色,就有纯真。心中有阳光,就有灿烂。心中有山泉,就有流长源远。心中有秋风,就有万山红遍。
自然挥洒,如行云流水,汩汩而来,一串典雅精美的句子仿佛不是从笔下、从键盘下跳出,而是从心中吐出来的。拿写字画画作比方,飞笔留白大写意,洋洋洒洒,仿佛在纸上跳舞,但有修为的艺术家都是将浑身的气运于双手,传输笔端,故每一笔的力气都吃到纸中,都掷地有声。
现在的新诗多没有诗眼,或者说没有警句,犹如一部影视作品,缺乏感人的细节、动作,虽被轮番的声音或画面狂轰滥炸,平静下来什么也没有记住,什么也没有留在心中。而徐进“河流站起来”的意象,保勤“送你一个长安”“一城文化,半城神仙”等的概括,却能在读者记忆中扎下根来,历久弥新。
更重要的,我认为保勤的可贵之处还不是诗意的锤炼,而是对一个古老城市文化精神的浓缩与概括。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既古老又年轻,我们用什么来为她“颜额”,为她题写关键词呢?当地有关部门也曾多次做过努力,但让人拍案叫绝的,或照当下网络语言的说法,最给力的、最吸引人眼球的表达很少出现,而保勤的这个表述却抓住了长安文化的“魂魄”。
最近经常见报纸上、户外广告牌上引用这两句形象的表达,保勤诗作很多,他自己的得意之笔也许并不在此,但“最传秀句寰区满”的要推这首较短的作品。保勤为了维护自己的原创权,完全可以找引用而不标注更不缴纳使用费的商家打官司,但为了弘传陕西文化、长安精神,建议保勤还是忍痛割爱,放弃索赔,让大家引用吧。居里夫人将镭的发明都能无偿献出,希望保勤也能无私献出他的得意之句,就权当为宣传三秦文化增加点击率吧。
诗是诗人心田上长出的庄稼,割了这一料,还能长出下一茬。勤勉的关中农人是不会让肥沃的土地荒芜的,我们也期待着保勤下一季节的丰收。
(原刊李浩《慢耕集:书中的宇宙》,陕西人民出版社20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