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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敬的先生,永久的怀念——方交良
2023-10-24    浏览次数:

小引:大学之大,非有大楼之谓也,乃有大师之谓也。这是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的名言。笔者1998年入读西北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古老的长安城,百年的老校,有幸拜访过几位系里的几位老前辈。如今20多年过去了,有的老前辈已经远去,当初拜访的场景却仍历历在目,文章是20年前写的,但是对于老前辈的尊敬和怀念,却初心依旧。老前辈们的道德文章,并不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磨,相反融汇在百年老校“公诚勤朴”的校训中,一代代西大人呕心沥血,奉献自己的生命和智慧,为百年老校添砖加瓦。


我以双目奉太白——记安旗教授


大一时,我在学校门口的天桥脚下一家书店看书,看到一本书名叫《我读李太白》,当时就喜欢这个书名,豪放中有自信。书的作者是安旗,名字很陌生但觉得新奇。

不知不觉在中文系读了几年,安旗教授的大名也由陌生变得熟悉。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而是培养做学问的,这是中文系的每一个老师对刚进校园的才子才女的一声棒喝。我在中文系读了几年,也渐渐发现了中文系的功用。读李白的诗有意思,读评论李白诗的论文也有意思,而安旗教授就是当代研究李白的专家。

带着梦想而来,带着失望而去的两位大诗人李白、杜甫都在长安城留下了不朽的诗篇。西大中文系也有两位知名的教授,安旗教授研究李白,傅庚生教授研究杜甫,可惜傅教授早就不在人世了。而我最喜爱李白的诗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李白的诗无论写景还是写人,都直抒胸臆,豪放天纵。人生无论是得意还是低谷时,总能找到李白的诗句契合心意。

总想着有机会拜访安旗教授,在旧书店找到一本安旗教授的《李白传》,书是20世纪80年代出的,写得是文才斐然,刚好我的论文就是关于李白的,我就想趁此机会拜访。先给安旗教授打了个电话,我说:“安教授在吗?”“我就是。”没想到安旗教授是个老太太,我说刚刚拜读安教授的《李白传》,觉得写得很好。马上传来老太太爽朗的笑声,“那是我的少作,我虽然这样大年纪了,但还是觉得少作。”电话那端传来文绉绉的谦辞,我只感觉自己像打通时光的隧道,或者打电话给李白,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说不上来。

老太太很客气叫我下午三点去她家,我约了同学吴兄一起去,吴兄健谈,冷场时总可以接上话。

西大老教工楼很暗也很旧,敲门,出来一个矮小的老太太,穿着南方乡村老太太的衣服,却很有精神。坐下,照例客套几句,吴兄说起他此次考上了山东大学研究生,正准备去读。老太太很深情地说:“山大的萧涤非可是我老师啊。”说得很诚恳,满是景仰,感觉那态度是小学生说老师的自豪与热情。萧先生曾经在川大教过书,老太太也是川大毕业的,真有白头学生话老师的沧桑感。

老太太问了我们的学习情况后,不知怎么的主动跟我们聊起了克隆技术。她说:“中国古代有个成语叫独驹无母。就是没有母亲的小马,以前怎么也解释不通,现在克隆技术一来,不就可以解释了吗?”我们听了大笑。接着,老太太又引了庄子里面的话,“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就是一块木头截,中间截开,总是无穷尽。”为了让我们能听懂,她还特意到书房拿了把尺子做示范,她说:“这不就是现在的纳米技术的吗,本来以为质子是最小单位,想不到还可以分啊。”老太太自己笑得很开心。对于这样的发现,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原以为老太太研究李白,整天待在旧书里,谁想还了解当代的科技,真可以说是与时俱进。

同老太太聊天,我们强烈感受到她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与使命感。老太太说起有一年她去陕博参观青铜器,自己自费去看了三次,看一次流泪一次,我们中国人太伟大了,虽然自己不能改行去研究,但青铜器的精湛实在是令我们后人有自豪感。

言归正传,我们问起老太太的李白研究。老太太突然眼睛一亮,特别有精神,说起话来也神采飞扬,她说当初看到日本人有一部李白诗文全集编年,而我们历史上只有杜诗编年注释,日本人比我们走在了前头,心里急啊。李白是中国的,于是立志要编一部李白诗文全集编年笺注。于是带领一班弟子每日每夜的努力。终于编撰了厚厚的《李白全集编年笺注》,是中国第一部关于李白全集编年注释,也获得了学界的赞誉。

问起老太太近况,老太太很动情地说在第三次修订,希望在死之前能把书写得让自己满意。

毕业后,在家乡的书店看到七八十岁的老太太新著《李白诗秘要》,2004年又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老太太的《李太白别传》。最令人的动情的是我有幸借到过一本2005年安旗先生为八十自寿编印过一本名为《落叶飞花》的“集外集”,其中有一副她在自己校对书稿照片自己的题字:“我奉献了一双眼睛给李太白,我奉献了一位真实的李太白给全世界”。书里有安旗先生从年轻到年老的照片,看这本书等于简单看了安旗教授的自传。特别是书的最后一页,用了一句英语“Goodbye, my dear reader 。再见了,我亲爱的读者。让人很震撼。

毕业前匆匆一见,时隔10年,2012年适逢西北大学一百十周年校庆,我毕业10年后第一次回西安,特意去位于边家村的陕西省交通医院住院部看望安旗教授,那时候安教授88岁高龄,已是风烛残年,我向安先生说,安教授,我来看您来了。安先生说,不敢当,不敢当。后来要再聊天,发现她有点意识模糊。好在旁边照顾的是一位颇有文化的大姐,她对安先生很崇拜。正是在家属和好心人照料下,安先生度过了九十大寿,于2019年过世,享年95岁。正如她为自己编的最后一本书《落叶飞花》,安先生作为诗人气质的学者,萧萧风声,落叶片片。一朵学术之花落入长安城泥土的怀抱。
  李白离开长安已经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后他魂牵梦萦的长安城,有一位四川家乡的女学者沿着他的足迹,用毕生的精力研究他。我以双目奉太白,安旗教授实践了自己当初掷地有声的话。


二、李广难封马教授


因为年轻,所以常常问些幼稚的问题。毕业前,我问系里好几个老师,现在我们系哪个老师学问最大?又因为喜欢读书,就问哪个老师家里藏书最多?老师的答案很一致:马天祥。

于是,在夏天的一个下午,我给马先生打了个电话,说想来看看先生家里的书。马先生很爽快地答应了。

敲门的时候,我多少有些不安,毕竟与马先生没打过交道。我的想法是,学问越大,脾气也越大。门开了,传来很和气的声音,“进来吧。”一看马先生,就觉得有意思。他是个矮矮胖胖的老头,肥头大耳,用这四个字好像有点不敬,但马先生就是这个样子,很慈祥地笑,更像弥勒佛。

他自己落座,叫我也坐下。然后递给我烟,我很有点受宠若惊。当时我还没抽烟,就婉谢。马先生就自己抽开了。他知道我是来看书的,一挥手,很大方地说:“你随便看吧,有问题问我。”我是爱书的人,读书人惺惺相惜,最喜欢见的就是书,见书如见宝贝。马先生家不大,好像只有五十个平方,却与儿子媳妇和孙子住一起。马先生家被书包围。他自己的房间四壁全是书,连他的床上也摆着一排排书,仅有一个小小的容身之处。马先生家有点暗,书架又很旧。我只觉得这么多的书,黑压压如兵马俑,马先生如大将,随时调兵遣将。我是见过阔气人家,亮堂堂的书架,全是崭新的书,很是气派,主人却从来不去翻的。马先生的书是身居陋室,但马先生却读。如果书能说话,我要问,书啊,书,你是愿意进有钱人家,去亮堂堂地当摆设,还是愿意进我们马先生这样的穷书生家?

马先生的书很杂,经史子集,比一般的小图书馆更全。我见他也有现在流行的书,如章含之《跨过厚厚的那重门》,很多书上都插着书签。我就问马先生:“这么多书都读过吗?”马先生说:“全读过,全读过。”

马先生得知我将毕业,就告诉我一定要买本《辞源》,他忽然问我可会用四角号码查字。说实话,我们上课是学过,但因为平时不用,早就还给古代汉语的老师。但我还是说:“会用,会用。”马先生随即叫我说出《辞源》的“辞”字四角号码。我当即脸红,因为不会。看来学问是来不得半点虚假。马先生很和蔼地说:“一定要学会。”

我问马先生一辈子有过什么研究。马先生随手拿起一本书,我一看是《古今通假字》。马先生抚摩这本书,感慨道:“这本书搞了十几年啊!”

问起马先生的近况,马先生说他在写些小文章。说着,他拿起一份《人民日报》,生气地指着报上一位名家的书法说:“你看看,就一句话都会错两个字,意思完全两样。”这书法家是北京的名家,好像是刘炳森。书法写的是《论语》里一句话,我一看,果然是大错。我暗暗佩服马先生到底是读书有功底。

过了几天,我在大学旁边的一家旧书店碰到马先生。我看马老正在买一薄薄的论语。就觉得奇怪,问马先生:“你家里不是有好几本论语,怎么又在买?”马先生说:“是啊,我家里有十几种版本的论语。我是想看看这个版本的译注。”说不定马先生又能找出不少错误。

听书店老板说,马先生每到下午,必要来书店转转。而且,他几乎每天都买书。马先生真是书痴。

临了,说几句相关的话。马先生大学毕业后,即在大学里教书。也曾在北京大学进修,师从语言学家周祖谟先生。马先生年轻时还往罗马尼亚支教两年,并受到过周总理的亲切接见。

马先生在系里博学是出了名的,年轻人有问题都找他。都说文人相轻,本系的老师唯独对马先生的功底都很佩服。但马先生直到退休还是副教授。学界就是这样,一待退休,就永远没有评教授的资格。

如今,马先生的学生辈也已是教授漫天飞了。很多老师都对马先生表示惋惜。学校里说起“教授”是个很敏感的话题。评教授,也是靠各显神通。有凭真本事的,有靠关系的,也有靠资格的。

唯独马教授是李广难封。古人不到五十不著述。传统学科却是这样,书读得半瓶子就会晃晃响,觉得有很多话要说。但书读得越多,就越发觉得自己的无知。所以古人有悔其少作。马先生是严谨的人,不会为了评职称而去招摇过市弄本书出来,而是老老实实板凳一坐十年冷,出了本《古今通假字》。

学校里说到“教授”两字,也是“辛酸”两字。有的人到死还是个副教授。家属要求在讣告上写上教授,说人都死了,还不给他一个正字。但就是不允许。其实写上了,又能怎么样?

但我想马先生是豁达的人,身居陋室,唯吾德馨。一个人能钟情于冷板凳也是不错。


三、房教授出书


书架上有一本厚厚的《唐诗比较论》,那是房教授送给我的。每次拿起,我都觉得沉甸甸的,心情也很沉重,总想起房教授清苦的样子。这本书我正襟危坐地读了两遍。每一次读完都很感动,既感动于唐诗的伟大,也被写这本书的人所感动。

房教授教过我一学期的唐代文学。有的老师有水平没口才,有的老师有口才却没水平。房教授就属于前一种。上房教授的课很吃力。本来唐诗是如此神采飞扬,房教授上来却是有几分凄苦。他讲课从来不言笑,总是一种木然的表情。他读李白诗,也是这样的有气无力。我是喜欢李白诗的,“噫吁兮,危乎高哉。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那是怎样的一种豪情啊。可惜房先生读任何人的诗,都是没有激情的一种味道。就在那个灰暗的教室里,我们死气沉沉地上了一学期唐诗。考试的时候,房教授居然还放倒了两人。学校的教授,心软的多,一般是自己学生,求求情,差不多就拉及格。于是,那两学生买礼去求情,房先生都退了回来,一点不讲情面,而且照样是打着不及格。这使我对房先生的硬气有了几分敬佩。

平时,我们也经常见房教授一个人在校园散步,花白的头发,走路有点摇晃,很让人想起唐诗里的苦吟僧贾岛。后来,见校报上有房教授的古体诗歌,想不到房教授还有这一手,诗歌后面都署着作于“穷白斋”。西京城里的文人大都有这样的雅好。穷白斋,我以为房教授是要皓首穷经的志向。

大四的时候,写毕业论文,所以我就专下心来翻了翻本专业的学刊。令人吃惊的是,大到国家一级的专业学刊,小到学校的学报,竟然都有房教授的大作。我的很多同学也有了这个发现,对房教授的学问有了几分佩服。有一天,也是在一个老师家里,大家聊着聊着就聊起了本系的教授。老师说:“你们那个房才子啊,开始研究唐诗的时候,就经常投稿,也经常看到一大堆退稿回来。后来慢慢走上了道,也不大见有退稿。所以,房教授也实是辛苦耕耘而来。”

有一天,有个同学很吃惊地宣布了一个消息,房教授在卖牛奶。我们都不敢相信,一个教授不至于穷到卖牛奶,况且读书人最要面子。后来我自己也去看,房教授果然是在卖牛奶,不过主要是他夫人在卖,他只是偶然搭个手。书看累了,也未尝不是好事。但房师母要卖牛奶,家里肯定不宽裕。

写完了毕业论文,我去请教房教授。房教授家果然是家徒四壁,干干净净。房教授对我的论文进行了指点,又送我本《唐诗比较论》,他忽然感慨说这本书的债现在还没还完。我问怎么回事。原来学术著作的出版一般是靠赞助的。房教授花了十七年的心血写了这本书,却没钱出版。有个做生意的朋友赞助他一万元出版了这本书。房教授当然是高兴的。但没想到后来朋友生意做得不好,向他借两万元。房教授是老实人,东拼西凑借了两万给朋友。朋友说生意赔了,两万元就要房教授来还。我听了不由得叹息。穷白斋,穷白斋,房教授真是一穷二白。

后来翻这本书的后记,原来房教授研究唐诗也是半路出家。后记写到,“署穷白斋,是暗用毛泽东同志《介绍一个合作社》中一段话的意思。‘一张白纸,没有负担。’这反映了我当时的业务实际和精神状态。‘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却是一种良好的愿望与鞭策。也是自我调侃或对知识分子生活现状的不满。”

临走时,我问起房教授退休后在家忙什么,房教授说正在写《宋诗比较论》。他领我看了看他的书,我一看肃然起敬,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的一百多本的《全宋诗》,房教授竟然是要一本一本读过去。那些书厚得如砖头,一篇读罢头飞雪。

但愿能看到房教授《宋诗比较论》的出版,比起现在学界的浮躁之作,房教授的书是掷地有声的。


作者简介:

方交良,浙江定海人。2002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泱泱中文系》《六桂堂读书记》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