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总是在回忆时才觉得异常珍贵,一说起西北大学,总会触碰心底那根最隐秘、最柔软的心弦,思绪也如洪流般翻滚而来。看起来西大已成母校,实际上却始终有无形的情丝牵连着。不管我走到哪里,都带着西大的标签与印记。而离开学校愈久愈怀旧,因为愈发怀念那会的人、事、物,那时的时光、心境与状态。我有存旧物的习惯,一切记录也都有意识地尽量保存着,尤其与自己痛痒相关的文字。我在整理旧物时,同时也在梳理自我的心绪,才明白最简单的情意略笨拙,却也才是最能到人心里下来的。时至今日,若是问我想要回到哪段时光里去,我想会是在西大读研时期。那时正青春,一切都是随性的、简单的、不谙世事的,尤其经历过地震与疫情,见证过死亡与伤痛后,就更加明白单纯的时光是澄澈清明的,筛过去是空空净净的,紫藤深处也满是明媚的艳影。而文学院门前的孔子像、图书馆前的鲁迅像,都是我敬拜的对象。那所谓的“上酒楼”、“下馆子”,其实不过是上九号楼,泡图书馆,都是去读书自习的。
(图为作者在西北大学太白校区图书馆外鲁迅像前留影)
而想起任广田老师,感觉他还是那个讲话细柔、手指纤细,有着优雅风度的老样子,刘应争老师却是不争的,他的洒脱难免让拘囿于规制的学术人生出艳羡之意。明艳的周燕芬老师学问也做得扎实,她的籍贯是陕北米脂,所谓“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说的正是她这样的人吧,但她美得明亮大方,并不艳乍,自然携带着陕北那块土地的厚重之气。周老师家的蝴蝶犬很是活泼,有些让我生畏,而玫瑰楼里的精致美食是周老师亲自下厨做的,这让我动情。还有一个人物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回避的,那就是我的导师贾平凹。我又把当时读研时的资料翻了出来,其中包括对我所写文学作品的评价,听讲座拜托朋友照顾、邀请吃饭、要求做读书记录的便签,还有他写的硕士论文指导老师意见、毕业推荐表推荐意见等。每一次拿出来读都有新收获,真是常读常新。作为他的研究生,我又以他为研究对象,研究他的创作,总会引起一些俗常的争议,可是是否有能力看到另一种可能呢?面对像秦岭一样的庞然大物,我只是其门下的一块石头或木头,不过氤氲了三年,或许也沾了些灵气吧。
那我心眼里的贾老师到底是什么样子呢?第一次上课他就告诉我们,他是一个感悟型作家,可能在系统的理论方面并不擅长,但他可以把他五十年来的感受、体会与经验传授给我们,而且可以让我们见见世面,开开眼界。他的妙语连珠的确让我体会到另一种讲课风格,学到很多在传统课堂无法获得的鲜活知识。他还说希望他的学生既不是书呆子型的,也不是很偏激的狂人型的,希望我们有悟性、灵性,更要宽博些。如果是男弟子,他就带着学生同吃同住,这样才能学到家。可是我们是女弟子,就不方便,不过上课的地点就在他原来的工作室。一走进他的工作室,看到的是一屋子的石头罐罐,也能闻见一屋子的香,有时佛香,有时烟气。有次他把一幅字“守一个灵魂的候”挂在了墙上,从此这句话便印在我的心里。而新工作室的楼底下是一个茶庄,有些石头就放在了那里,增加了茶庄的文化涵量,他想了还可以去看看。他说石头就要多摸摸,那石头也就有了包浆。
他讲起课来颇为新鲜有趣,并不是那种滔滔不绝式的,但我对他讲的内容至今还记忆犹新,比如他说人若是功德圆满了就会灵魂出窍然后转世。只是他把自己这么多年积累的心血讲给我们时,我们似乎都没什么反映。其实都震晕了,哪还敢有什么反映呀。他说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想的,看了我的论文,他就明白了一些。其实很多东西都已经渗透到骨血里,浸淫于这种影响也久矣。当然他认为带学生就像打枪里的子弹,要一拨,有才行,要是没子弹,再拨也没有用。况且西北大学的学风一向是较为自由的,所以学生的自觉性就很重要,能成就成了,甚至还能成大气候,不能成也就不能成了。故而培养出来的学生风格也与陕西师范大学不同,从师大出来的学生都相对谨严。
他特别注重培养我们的文学观,开启我们对文学的觉悟。有时去送作业,有时去上课,他时不时就会冒出灵气十足的美言来。有次应该是他过生日前,那会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他说春天的树总是越吹越柔韧,秋天的树却是越吹越枯黄。而新疆葱大于江南葱,也是不经意间的平常话。我手写了一篇论文,他的评语是字还写得好,就是不够鲜活。所以他强调:抛开既定的观点,宁肯偏颇也要新颖。有了自己的见解,如何使文章生动,充满一种魅力?要尽量少用惯用的语言,也不要在一些概念名词上枯燥地纠缠。观点和阐述都要鲜活这是最重要的。而要有鲜活的观点与为文,就得有艺术之感觉,以及自己的体证。
(图为贾平凹指导作者的论文评语)
正如他所言,当作家要有天赋,谈恋爱要有激情。我写了篇小说,贾老师说味道很特别,只是有肉没骨,后来要求我把那改一改,改短一些。我哥曾经问过老师我写得怎么样,他说还怪怪的。可是我并不怎么努力与坚持,所以他指出现在的孩子都不上进了,因为都有工作,不像他那个时候多拼命地去写作。因为他当时要不努力,就得哪来哪回,那他就只得回原籍。而我因为老师的引荐,毕业后就去了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当了一名老师。
他除了给我们讲文学,还给我们说戏曲,更让我们去听美术讲座。他一再声称自己文学创作的很多启发并不是来自于文学理论,而是源自美术。因为我的论文要写国画与油画的区别,所以就得搞清楚散点透视与焦点透视的差别。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我向懂美术的同学问过了,刚开始解释完,我明白了,可是等自己反刍时又不懂了。又问又不懂,我同学说这个问题也困扰了我很久。
因为老师的关系,我看过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作品《大河湾》以及盗版的《灵山》,他给我们推荐过马原的小说,还让我们看《中国中篇小说精选》(上、下),要求我们做读书笔记。他说铁凝是一个三方都认可的作家,官方认可、读者认可、学界的评论家也认可。他还给我们推荐过《当代作家评论》等杂志,他推崇的学者有很多,我记得他说过南帆等学者,而他比较青睐的年轻学者是李敬泽、谢有顺。我自己也比较喜欢看谢有顺老师的文章,他做的研究是关于“生命的学问”,这一观点我也很认同。贾老师说见谁都服与见谁都不服一样的狂妄。
除了常提文学观的重要性,他还多次提到“现代意识”这一话题,强调中西思维方式的不同,我的毕业论文便从中西比较这一角度切入他的创作。现代意识即人类意识,也就是说要关怀大部分人都在想什么,都在干什么。多个民族的文化犹如不同的云层,都可以穿过云层到达阳光层面,呈现出人类意识。就像河床是中国的,而浪花飞扬的活水之源则启自西方。
而在课堂外,老师从来没有说过我们什么重话,也从来没使唤过我们。人物大了,气象自然不同。据说有一次让我们去外面上课,还向人家要车马费。也有一次说是去《美文》看稿子,他给穆涛老师说得看人家娃愿意不。两者不知怎么都未果。他要从广电厅的房子搬到永淞路时,我说,老师需要有什么帮忙,叫上我们,大忙帮不上,小忙还帮不上?!可是他也没叫。而当别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时候,我却觉得很亲切。我的叛逆期好像也比别人来得晚一些,许是考试考伤了,考得我都快异化了,快成考试机器了,我实在不想再考博了。他说女孩上个研究生就可以了。大人物难道都这么谦虚吗?谦虚得让我觉得自己是多么的轻狂。
而他说人时也很含蓄,他轻描淡写地提及有位女作家写过这样的话:今天最大的悲哀就是穿了件不合时宜的衣服。他是从农村出来的,就写不出这样的话。他也说过许戈辉讲究得很,采访时停一会补一下妆,停一会补一下妆。他总是很温婉,意思我都明白。我老家在晋南运城的永济,柳宗元柳河东就是我老乡,语言、风俗等跟西安都很像,应该算同一个文化圈。他说,应该把那里划为陕西的地界。我们那的人看病、上学都习惯来西安,太原太远了,反而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他有时也瓤我们山西人,瓤,意动用法,有点消遣人的意思。有一次吃饭他就讲了两个笑话,说有一个山西人吃饭时芝麻掉在了桌子缝里,他就使劲拍桌子,非要把芝麻拍出来;还有一个说夏天特别热,他舍不得用风扇就拿头当风扇,摆过来摆过去。我说,我们那不是。他说,就是你们那。可能晋商太有名了,所以管山西人叫“九毛九”。我曾经问过父亲,父亲说山西人会做生意,“宁让一碗水,不让一分钱”,这说明山西人既节约又聪明。他说我们家的孩子都厉害,一个是工程师,一个是教授,把人吹得。而他曾经担心我们回老家火车票不好买,所以承诺他可以帮忙。不过我多坐汽车,就是坐火车也因离家很近较为方便。他也知道我不是西安人,我跟我哥去看他时,他说有事过来时到这转转,有啥事就言传。饥时给一口,胜似有了给一斗。哪怕只是一句客气话,但听了总让人心里很温暖。瓜子吃不饱大小是个心。
老师挺注重礼尚往来的。那年过年我给他带了我们家乡的酒,因为酒显得正式,可他说不能喝酒。我说我们那也没什么特产。过后心想,你可以请人喝呀。他回送我的是果脯。我说,我们送你是应该的,这是学生给老师的一点心意。回去后我让我们宿舍的人都沾点文气。而他每次都是礼来了大家吃。又一年的中秋节,他把别人可以直接出照片的相机留下来,给我们照了相。基本上,每次上完课,老师都会带我们出去吃饭。吃饭时别人不收他的钱,他就不吃了,都为了谋生,都不容易。有一次我们正准备吃饭,碰上一个什么军官要请。老师说司令坐得吃得,咱们也坐得吃得。桌上很多人,我特别拘谨,有人说,你学生没有那么活道。我确实是一个特别羞怯的人,没有那么圆融。他说太圆融的人恐怕也写不出东西来。天是平的。可是当我毕业后谢师时,带着父亲、哥哥想回请他时,他死活都不肯。
(图为作者在贾平凹旧工作室留影)
他教给我的有很多,不能一一而足。他的写作可谓是本色当行,我想他早已找到自己创作的“美穴地”。不过我也建议他出国转转,可是他总是喜欢回老家,经常回老家过年。人要像动物一样到处游走,更要像植物一样生长在自己的土地里,与福克纳一样,他们都是有根的写作。我给他带的有我母亲以前织的粗布单子,我想他会喜欢的,他的确喜欢有农村味的物件、地方。那年老师的母亲去世,我去了他的老家,一路是婉转前行,那时还没有建成棣花古镇,旧居虽房简院窄,却出了老师这样的人才。过年我有时也会回老家,但不管回不回老家我都会给他打电话,有时也会专门拜访他。有一次去时我侄儿还小,他直接就上到书桌旁边的椅子上,在把他往下抱时我看到他正在写《秦腔》,就晓得他又开始出发了,这种努力的精神在文坛上也是很少见的。2009年我去看他的时候,他一见面,还说:“呀,好长时间都没见着你了。”我说:“每次给你打电话你都说很忙嘛。”那会他正在写《古炉》,我听到他说:“我真是拿命去写的。”可即使这样,他也会不断提笔书写,因为写作是会上瘾的,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个可以上瘾的对象吧。
老师是属龙的,而且是二月龙。所谓属龙的能行,属蛇的能干,他能成这么大的事,可能是有夙命的。他从一个穷山沟沟走出来,走向了当代文坛,从一个山里娃修成了文坛上的一尊佛。看着他坐在那,我越来越觉得他像一尊佛。靠一个人的努力,要经历怎样的苦难历程,才有今天事业的成就。他凭借的是自己的天赋与颇为柔韧的努力,母亲说个子矮的人心毒,不长个子光长脑子,毒指的是有恒心。我应该学习那种精神才会有所成就。当然,我更感谢我的老师没把我修剪成一盆病梅,反而让我自然长出很多枝枝杈杈。而这一切都源于西大提供的机缘与平台,因此至今想来紫藤深处的光影都是明媚的,还摇曳生情,成为心底难以磨灭的活彩。
作者简介:樊娟,2001年入学,所学专业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现工作单位为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院。